中国首位世界棋王丁立人:久在胶着之中

中国首位世界棋王丁立人:久在胶着之中

hyde123 2025-07-21 中式家装 2 次浏览 0个评论

训练的周期里,丁立人花很多时间,独自对着电脑。

他抽空接受采访,回忆自己念北京大学法学院——我提醒他,毕业六年之后,他获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头衔,成为中国首位世界棋王,学校还发文庆祝呢。与下棋一样,法学课业也有激烈对抗,一些课程要搞模拟法庭,要打辩论。丁立人不感兴趣,“艰难地低分飘过”。

他认真起来,解释道,“法律事实”讲究证据,证据不一定充足,不是所有事实都能得到追溯。

国际象棋却不一样,它的所有变化,都可以在盘面上看清,至少是用电脑算清楚——丁立人承认自己“喜欢下符合棋理的棋”,他觉得这是“棋局应有的样子”。

夺冠之后,丁立人对不同的媒体表示,今后想继续当职业棋手。但他也坦言,这对他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间或对这种艰苦的智力运动感到疲倦。

国际象棋常见开局之后,二十步以内的所有变化已被人工智能透彻地研究。丁立人一度把“像机器一样精确”作为自己的目标。常人想象机器,多半感到杂乱而缺乏温度。而一旦可以理解它,丁立人形容那些思路深远、没有废招的棋,“很有美感”。

可是,现在一些顶级的国际象棋比赛,有时已要求人精确到这种程度——下一百多个回合,没有人犯错,仍是胶着的局势,分不出胜负。

如果想要求胜,还是要兵行险招,所谓“险”,现在指的是稍微牺牲一些准确性,施加一点压迫感。这也有弊端,略一过度就会满盘皆输。

这几乎像一个对现代生活的隐喻。人越发地有条理,少犯错,与周遭生活保持着和平,但命运仍然由那“凌空一跃”的几步决出。你可以理解为,不准确也是一种准确,也可以说这是计算的缝隙里,流露出人的气味。

我们与丁立人聊了聊久在其中的感受。

丁立人 澎湃新闻记者 黄之涵 图

“丁冷静(Ding Chilling)”

情绪会造成偏差。想赢的欲望一旦管控不好,就是输棋之源。为了挽救一步冒进的棋造成的损失,丁立人无比准确地应对整个残局,才扳成平手。这样的棋对于丁立人是“记忆犹新的对决”,但它不够完美。

这是2023年4月末,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的最后一局慢棋,这一局将决出当届的冠军。世界冠军赛的参赛选手一天一局棋,基本每下两局休息一天。它非常受爱好者瞩目,当时不仅大量媒体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采访这一只有两名选手的赛事,线上最高峰时有57.3万人观看直播。

第十局,根据人工智能的计算,双方的准确度都超过了99%。但在丁立人看来,这棋和一些更好的棋局比,“毫无美感”。

他这么看的原因,大体是对手扬·涅波姆尼亚希 (Ian Nepomniachtchi)的最后几步不那么“高级”。他判断涅波没有计算彻底,刚好有一个用得顺手的“车”:“要是‘车’不在那儿,他的整个战术可能不能成形。”

最终,丁立人在加时赛中下快棋赢了涅波,成为世界冠军。镜头之下,输了棋的涅波闪身离开,丁立人捂住面颊。他事后告诉媒体,他回到休息室以后哭了一会儿。

他在之后的各路采访中看起来也不开心。丁立人表示,第八局之中,他看见涅波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将稳赢;可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一盘高质量的棋,他的追求没有被满足。求胜欲溢出固然不好,但它突然枯竭,也有一些吓到他自己。

那对他来说,什么是足够好的棋?

丁立人觉得,早在2017年他执黑赢白金石,才是足够好的棋,有资格角逐“不朽之局”的称号。不是用大炮轰开阵线,而是像剑士一样精准地步步紧逼,直至抵住对方的咽喉。

丁立人曾在不同场合提及自己希望效仿机器。他临上场或在盘中不怎么流露出紧张的态度,反而一再被拍到吃杏仁、香蕉、冰激凌……

2024年底,头顶世界冠军头衔一年半的他,去参加新一届世界冠军赛,有记者问,对于网络给他起“丁冷静(Ding Chilling)”的昵称怎么看?

他没反应过来:“‘chilling’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见你在吃冰激凌,显得非常冷静。”新闻发布会主持人解释。

“我最近没有再吃冰激凌了。”丁立人似乎没理解这昵称背后的意味。

其实他比一般人更愿意在某些层面解构自己。丁立人只是比较静默,他坦言,自己其实很怕输,甚至2017年至2018年,曾有下慢棋“百盘不败”的战绩,一部分也因为自己太不想输,结果遇到劣势防守得格外顽强,而他输了棋后,“夜里醒来,会意识到,今天输了一局”。

赢棋之后呢?

2023年的冠军赛,与涅波对战第六盘棋,丁立人胜,被问“为什么这盘棋如此凌厉(decisive,冒险进攻的步数更多)”。他笑道:“我们可能没有马格努斯·卡尔森(Magnus Carlsen,另一位顶尖棋手)那么专业。”这个谦逊的玩笑话曾为他拉来了一大波好感。

丁立人对我说,自己一度无法因为赢棋而高兴,毕竟,他可以慢棋不败:“赢得多了,就很平常。”

他又说,其实也会表现出一些喜悦,“有隐藏不住的笑容”,但又不能过头。

丁立人与澎湃新闻记者在羽毛球场。 澎湃新闻记者 黄之涵 图

按照他的描述,下棋需要“抓住对方一些细小的错误,积小胜为大胜”。丁立人以前看见别的棋手赢了棋比个“耶”,还挺“鄙视”。他认为“赢棋是建立在别人失败的基础上,怎么能不顾别人的感受”。

他有时感到挫败,愿意多说一些。2023年成为了世界冠军之后,他竞技状态走低。他说,他的父母以他身体状态不好反对他接一些比赛,但他执意要接受顶级比赛的邀请,然后发现:“太难下了。挺难熬的。……有几次还不幸垫底,我就把目标改成了避免垫底。”

“像个疯子一样算清细节”

国际象棋有非常残酷的一面。

2018年3月,作为首位参与这一比赛的中国人,25岁的丁立人获得国际棋联的邀请,参加世界冠军候选人赛。这时,他正在“百盘不败”的势头之中,自2017年8月起,他没有输过慢棋。

丁立人坦言自己非常紧张。他对在场记者细致地形容一些感受:聚光灯底下,棋盘上如此亮堂,此外的一切如此暗。

顶尖比赛是棋手“神话”的粉碎器。比丁立人还年轻一岁的韦斯利·苏(Wesley So)在这次比赛之前,也坚持五十多盘棋不败,他刚一上阵就连输两局,终结了自己的这段传说。2017年国际象棋世界杯冠军列冯·阿罗尼扬(Levon Aronian)直接在比赛末尾排名垫底。

丁立人一直坚持不输,连和十一局后,才赢一局。在场记者追问:“你觉得自己有可能夺冠?”他沉默了四五秒,等围着他的人纷纷起哄道:“Yes!Yes!Yes!”他才笑起来点点头。

他一直没什么豪言壮语可说,“我想要专注在棋上。没有目标。”

丁立人最终没有输任何一盘棋,只因为积分稍逊,没能去参加下半年的冠军赛,挑战比一流棋手还高一截的天才、当时的世界冠军马格努斯·卡尔森。

2019年,他以一盘著名的快棋,执黑击败卡尔森,赢得另一顶级赛事辛克菲尔德杯冠军。

那一局非常美。最后十多个回合,似乎主要是卡尔森主动进攻,丁立人被动防守,但根据著名的国际象棋博主@Gothamchess复盘时形容:“很难比丁立人算得还远。这个人可以布置大局,可以像个疯子一样算清细节。”

丁立人把握稳当,仿佛为卡尔森编织了一个圈套。这局面让卡尔森看到一种将杀的希望,等他走上这条路,才发现自己反而成全了丁立人想摆出的阵型。双方同时启动将杀,丁立人快一步。一只八个回合之内都没挪动过的马,轻快一跃,堵住了对方杀王的道路,敞开自己杀王的路线。

卡尔森看清这一局面后认输。

对于这一盘棋,丁立人对我流露出一点得意:“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

得意一闪而过,他随即把胜利归结于对方漏算,以及比赛时间:西方棋手不太习惯于上午比赛,大都起得较晚。这一年的辛克菲尔德杯决赛加时赛安排在上午。他可能比卡尔森更清醒一些。

国际象棋历史上,有一些个性跋扈而苛刻的大师。比如,著名的鲍比·费舍尔(Bobby Fischer),还有前苏联棋手米哈伊尔·鲍特维尼克(Mikhail Botvinnik),后者与谁说话结仇,会记“今后一年不与此人说话”的笔记并执行,没有商量余地。

他与这些人有很大差异。他甚至没那么渴望赢,这一度是他的优势——“我对成绩比较容易满足”。丁立人回忆,2019年的辛克菲尔德杯,自己能进决赛加时赛已很满意,可以轻松地“以挑战者的姿态去冲击他”。他听说卡尔森在此之前有十年没有在加赛环节输过,后者一定更有压力。

丁立人认为,这一代棋手不太可能再有与前述大师一样的个性,原因是国际象棋引擎的出现。

国际象棋引擎是一种计算机程序,根据棋盘上的局面,进行人脑难以企及的大量演算,得出赢棋概率最高的走法。

目前,有不同公司开发的不同国际象棋引擎。提起苹果公司开发的引擎,丁立人说,“我在朋友电脑上下赢过它的最高级。”这是他在采访中另一次闪烁出些微得意。但这款程序不是象棋引擎中最厉害的。随着国际象棋引擎的迭代,简直像是健身房里进了一样新型器械。所有人都是引擎的学生。

丁立人从小独自用引擎学棋的时间非常多,他喜欢看引擎对战,看了就会“知道好的对局应该是什么样”,“不像(不好的)棋一看就不紧凑,很松散,可以有更好的部署”。

丁立人在思考棋局

说起一些电脑发现的、关于棋的新知,他来了精神:“比如h兵(即白方最右侧、黑方最左侧的兵)的运用。”

一般认为,第一本国际象棋棋书是由阿拉伯棋手在距今一千两百多年前写作的,千年以来,棋手们都以为这个兵如果进攻,只能牺牲自己,给车让路,一直等到引擎告诉我们,如果配合得当,小卒还可以一路挺进,限制对方王的运动。

另一方面,有人对他分析:“第一选(注:指某一局面之下最正确的一步)所有一流棋手都知道。 想要考验对方,就要下第二选、第三选。”

在双方都很强、局面胶着的时候,需要冒险下一些怪棋,当然,也可以视为下“有力量、有杀伤力、能考验对方的棋”。这需要许多额外的准备工作,尤其在开局阶段,对方可能已经研究过这步棋导入的新局面,比他还懂。

要是不冒险,就总是和棋,赢一局越来越难。他承认感到一点困扰。

几乎进无可进,怎么办?

丁立人有一段时间只看引擎下棋。他能接受引擎比自己强,能欣赏自己下不出的精巧棋局。他甚至不能全部看懂:“特别是里面一些令人惊叹的部分”。比如他的头脑无法详尽计算的地方,国际象棋引擎直接给出解答——有时等十步之后,才能看出某一步的用途。

总是观看引擎对战,“影响你的好胜心吗?”我问。

“我早就在想,怎么样能下得更像引擎。”丁立人说道,“我不会想着去赢它。这是做不到的。”

国际象棋引擎只是下棋,它们是安静的,并不解释自己,需要观看者自行分析,而丁立人享受摸索的感觉。他平时踢足球、打羽毛球,也不喜欢根据教练讲的步骤来,感到死板。

丁立人在打羽毛球。 澎湃新闻记者 黄之涵 图

2024年,世界冠军赛上,经过两胜两负与九局和棋的缠斗,丁立人在最后一局中败给年轻的印度棋手古克什(Dommaraju Gukesh),失去世界冠军头衔;仅仅四小时后,他被发现登录自己下网棋用的“大号”,与朋友玩象棋变体游戏“四狂象棋”(Bughouse,四位参与者分为两人一队,同时下两盘棋,一盘失去的棋子可以供队友放到另一盘上)。这也可以被解读为他喜欢靠自己找到新的、不一样的下法。

但是,国际象棋引擎对战,最精彩的阶段可能已过去了。丁立人是这么看。

他说,虽然国际上屡有举办计算机国际象棋锦标赛,能看见鳕鱼、Lc0等著名引擎苦战,但因为双方都过于正确,无法分出高下,只能在开局时由人类替它们下几步不够好的棋,让一方先占优,看另一方是否能弥补——这样的棋局对人类的参考价值并不大,从前国际引擎还没那么强的时候,它们下的棋学习价值更大一些。

不仅丁立人力图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像引擎一样深邃,其他棋手也在如此发展,几乎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

国际象棋是安静的智力运动,而线上解说员会用声量把所有的激情都补上,例如2019年丁立人赢了卡尔森的快棋,chess.com的直播中,当两位解说员发现丁立人的马令卡尔森陷入死局,面对这精悍的算力催生出的戏剧感,其中一人几乎难以置信地喊出来:“这太扯了……(This is so sick.)”

另一人冷静一些,补充道:“这很美。(This is beautiful.)”

由国际棋联公布的棋分而言,虽然偶尔输给其他棋手,近十年来,都是卡尔森统治棋坛的时代。连卡尔森也感到棋越来越难下,视世界冠军赛那十四盘要算到精疲力竭的慢棋为畏途,最终放弃在2023年卫冕。这意味着,新的世界冠军要在当年候选人赛的第一与第二名,即涅波姆尼亚希与丁立人之间决出。

早在2017年至2019年,丁立人还是新秀。一再有记者“逗”他:“想没想过当世界冠军?”“棋力是否能超越卡尔森?”丁立人说,自己没有想那么远,不觉得自己能超越卡尔森。

他回忆,自己成为职业棋手的初心也并不是因为有多大的进取之心,而是升入著名的温州中学后,学业压力很大,“下棋容易一点”。他后来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入北京大学,当时已决定要当棋手,走职业道路。他在生活里一般不愿意立大志向,不追逐机遇。机会却突然青睐于他。

丁立人在北大

他几乎被迫去争取世界冠军的桂冠,被迫冒险。当然,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他别开生面地开始下罕见的战术“法兰西防御”。采访中,说起2023年世界冠军赛的最后一盘慢棋,丁立人回忆自己确实想赢涅波,“走得比较飘忽”,导致局面一时陷入劣势,但“攻王行动确实还是点燃了我内心的火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和立场,想要去拿下这盘棋。……最后众志成城地守住”。

他近两年在试图调整,由原先“像引擎一样下棋”或“像哲学家一样下棋”,转变为有时 “像艺术家一样下棋”。秉着一贯的谦逊态度,他说,近来战斗力有所改善,但即兴创造的能力还差一些。

“哲学”转为“艺术”可不容易,也许像魔术师要重演一个已被自己亲手拆穿的魔术,把从盒子里掏出的兔子放回去,换一个风格,再掏出一次。

无论如何,棋在他心目中,非常地严肃。一旦进入过专业棋手的境界,就不太可能再出来。

丁立人也许从未下过作为一种娱乐消遣的国际象棋,也许下过,那已很遥远——普通爱好者并不深究棋理,只争输赢,输了也不复盘。他偶尔参加与学生面对面的交流活动,看到有小孩捧着手机,一局一局地下,那高妙的六十四黑白格子,看上去像普通的手游界面,荡漾着不怎么深刻的快乐。他一时感到惊讶:可以这样的吗?

儿时的丁立人

(澎湃新闻记者吴佳颖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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